撰文 王道还
1859年11月22日，英国剑桥大学地质学教授亚当·塞奇威克（Adam Sedgwick）读完达尔文送的《物种起源》，隔了一天写信回复：
谢谢你论“物种起源”的大作。要不是我知道你脾气好又耿直，我不会告诉你，读你的书，我感到苦多于乐。有些部分我非常钦佩，有些令我笑得身体两侧酸疼；其余部分我读来沉痛莫名，因为我认为它们全然不实又有害人心。你已经抛弃了归纳正道。你的结论言大而夸，许多是基于既不能证实，也无法否证的假设。
至于天择这个包山包海的原理，不过是概括所谓（或已知）经验事实的说法。“进化”是比较好的词，因为它比较接近事实的肇因，而你不否认因果律。我认为，因果律就是神的意志。我能证明，神的一举一动都为受造物着想，他也按我们能研究、理解的自然规律行动。我认为，你的天择原理无非是指：在终极因（神）指引下，依自然规律行动。“天择”在你笔下，像是个有意识的挑选机制，其实它不过是你所谓的进化以及随之而来的生存斗争的结果。
你对这种自然观的论述教人赞赏。不过，自然学者都接受它，没有一个明理的人排拒过。我们都承认，进化是历史事实，但它为什么会发生？对这个问题，我们在言语上，更在逻辑上针锋相对。大自然不只是物质，还有道德或形而上的部分。否认这一点，就愚不可及了。这是生命科学最重要最荣耀的部分：以终极因联系物理与伦理。研究大自然，在着手构思原理或理论体系时，不可混淆物理与伦理。你无视于两者的联系；而且……你想打断那个联系。我认为，要是打断了（幸亏不可能，感谢主），人性受的伤害不 但可能鼓舞兽性，人类因而沉沦到史无前例的境地，也未可知。就拿蜂群来说吧。要是你所谓的进化使得蜂群一个世代又一个世代地变化（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证 明），也需要在终极因的指导下，世代递变才会日趋完善。你书里的相关段落，震撼了我的道德品味。
最后，我非常不喜欢最后一章，倒不是你摘要总结的工作没做好（我认为不错），而是行文流露出的自以为是的信心。
现在让我说说自己吧，我这个猴子子孙与你的老友。我比去年好多了，我谦卑地接受神透过受造物与他的话语给我的启示，全力按照只有神才能给我的知识行事，也只有他才能支持我这么做。要是你与我都这么做，我们一定能在天堂相会。
这封信写得匆忙，但出自兄弟般的情谊。因此，要是有得罪之处，请见谅，相信我言出由衷，尽管在一些与世道人心关系重大的论点上，我们有歧见。
1831年 8月，达尔文还没听说小猎犬号的事，随着塞奇威克到威尔士北部做地质调查。这趟可说是达尔文的地质学启蒙之旅。塞奇威克这封信将达尔文进化论在西方引起的伦理疑惧，表达得极为动人。直到今天，美国的基督教基本教义派排斥进化论，仍然出自同样的疑惧。
不过，我们有理由相信，塞奇威克对天择理论可能过虑了。
天择是解释生物适应的理论（以天择解释生命史，还必须假定生物的栖境不断变化）。与达尔文齐名的进化学者华莱士（Alfred Russel Wallace）却指出，天择无法解释人脑在数学、科学、艺术上的秉赋。那些秉赋都是创造文明的基础，人借以向上提升，成为万物之灵。
原来华莱士在南美亚马孙河流域与东南亚热带雨林中，与“未开化”的土著生活过。他见识过土著适应环境的本事，不认为他们是低劣人种。华莱士反而发现，人脑 的高等秉赋在蛮荒中毫无价值。他的结论是，那些特异功能不可能是进化出来的，而是源自“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宇宙，或者说灵界，物质宇宙赖以存在”。
虽然华莱士所谓的“灵界”与塞奇威克仰望的“主”不同，至少表示以天择为机制的进化论未必会导致彻头彻尾的唯物论。
由于东方人向来以修身的功夫，追求人生最高境界，这类辩论怎么都吸引不了我们。但是，在讨论人脑的进化，或大脑功能时，困扰塞奇威克与华莱士的问题，还是可能以“心／物究竟是二元，还是一体？”的形式出现。
例如我们的大脑皮质上有“语言区”，一旦受伤，语言功能就会受损。至于人怎么会说话？“语言区”仍然不是答案。因为我们可以追问：语言区是怎么进化出来的？华莱士的答案未必不合理。
